是队长的电话。
叶惊秋右手滑过卫星电话的金属外壳,并没有第一时间按下绿色的接听按钮。
幸好谢平之不在这里,如果她此刻看到这一幕,估计会皱着眉头过来教训她,说叶惊秋你怎么回事儿啊,居然接队长电话都这么犹犹豫豫的?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实话实说,确实是不太想干了。
叶惊秋闭眼,她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如何面对这个二十年后的队长。作为罪魁祸首,她真的能像以前一样和时醉上下学吃饭出任务么?
就算她愿意给出肯定的答案,可叶惊秋要怎么保证自己的身份不被揭晓,要怎么保证自己能顺顺利利地瞒天过海?
她左手紧紧地握住卫星电话,用力大到好像要把金属壳捏碎。Aether的喵喵声依旧,在这片只有她一个人的甲板上显得格外清晰,音量甚至大到刺耳的程度。
叶惊秋咬咬牙,她的拇指刚要滑向红色按键——
主动挂了?
来电铃声戛然而止,屏幕上重新回归空白,叶惊秋愣了一下,忽然就顿在原地。
队长打错了吗?
不可避免地涌出几分失落,叶惊秋怒己不争气,恨不得给三心二意的自己两下清醒清醒。
还没等她做好自己打自己的心理准备,下一秒,电话忽地更加急促地响起!叶惊秋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捞起电话,匆忙之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按了接通。
“.……小秋?”
叶惊秋蓦地在原地顿住,犹如远处碎雪间那只陷落的冰熊,不敢再动丝毫。
在北极圈里通讯自然不便,叶惊秋不答话,时醉亦没有再开口,静默间也几乎闻不见两人彼此的呼吸声,耳畔静得像是冰海,连电流也微弱。
叶惊秋忽地眨了眨眼,她抬袖胡乱蹭了蹭脸,不知为何,眼眶处竟泛出一种黏糊的湿润,被寒风一吹简直要冻在脸上,凉得几乎难受。
有时沉默的传递速度要比子弹还快,时醉平坐在沙发上,眉眼淡淡地沉下来,辨不出一丝喜怒。
屋子里静得彻底,周弦徽只觉置身于三九寒天,此地不是北极也胜似北极。
周弦徽啧了啧干脆地起身出门,心想无论如何她是再不管小秋和队长的事情了。都多久了多少天了,怎么一点反馈结果也没有?
她该抱怨是队长行动慢还是小秋反应迟钝?可反过来一想叶惊秋还有三个月才高中毕业,按照国内思想看,队长估计也过不了自己的道德关?
唉,作为先看透的人就是这点不好,谢平之还搁那傻了吧唧地天天队长小秋,叫她连个分享的人都没有。
周弦徽叹口气,干脆出门。
两扇木门合出轻轻的脆响,时醉慢慢地抬头向门口望去,却忽地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声,像是尽力掩盖的泣音。
时醉抿抿唇:
“小秋.……你身体不舒服么?”
语气中间有不可觉察的微弱停顿。
对面沉了只几秒,转而即是很明显的欢快声音,像是小队友一如既往的语调。
“怎么可能啦队长,你放心,我超健康的。”
“一切都好?”时醉轻声道。
“一切都好,大家对我也很关照,目前任务进度也在计划之中,估计一个月后我就能回去啦,你那边怎么样?”
“也很好,但我也许会比你回的早一些。”
“.……噢噢噢那队长你好好休息,我这边信号可能不太好,我先挂啦?等回家再见嘛。”
对面又默下来。
叶惊秋半蹲在甲板上,抓着电话的手背呈现出一种发冷的淡青.她盯着脚下这块刚刷过涂料的甲板,心想它之前会是什么颜色呢?
“小秋。”
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分钟,熟悉的声音终于又响在耳畔,叶惊秋几乎要不能呼吸,她望着冰海,听时醉用一种从未听过的、低低的语气问她:
“你真的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了么?”
叶惊秋眨了眨眼,能察觉到从自己脸上滑下来一块透明的水渍,浸湿了她盯了好久的甲板,把本就鲜明的红色染得有些淡。
她听到自己看似平稳镇定的声音:
“没、没有啊。”
时醉:“.……你躲我这么久,连说一句话的时间也不肯留给我。”
时醉:“不愿意和我说话,不愿意看见我。”
时醉:“现在还要骗我吗?”
叶惊秋右脚把那块淡下去的颜色踩住,她抬头望着漆黑叫人目眩的夜空,心想晚饭里肯定加了高度酒。
队长怎么可能会用这种近乎埋怨的语气跟她讲话?
她能随心、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地躲着时醉,本就是笃定了队长不会直截了当地同她开门见山,像这种近乎质问的语气可以是谢平之可以是周弦徽,但绝对不会出现在向来内敛的队长身上。
某种程度上叶惊秋也觉得自己堪称恶劣,知道队长会在这种情况下不会直白地追问她答案,所以就回避躲闪得愈发过分愈发彻底。
像是一声不吭便忽地搬了家,不留信息不说他话,徒留另一位室友默守着门,仿佛还笃信周日的约定能悄无声息地落下。
可叶惊秋不会想到,时醉会选择突兀地在电话里同她挑明一切。
也许只有一个答案,而那个答案,恰恰是叶惊秋最想回避开的结果。
“没有.……队长,”叶惊秋小声,“没有躲你,没有不愿意和你说话,更没有不愿意见你。”
“这是我在船上的第三天,我也很想你的。”
时醉没有笑,语调像是叹然:“你这样说,要叫我怎么相信?洛教授同我说这是你迟来的叛逆期,我宁愿信她的话。”
宁愿信这只是短暂的变数,只需要等待,她就不必面对这叫人厌烦的情况。
叶惊秋却没忍住笑了一声:“叛逆期?我已经成年了队长,没有这种东西。”
“所以原因呢?”
时醉沉沉问道,语气终于有了一点叶惊秋熟悉的时队长风格,冷静地要索取一个确定的答案。
“躲着我的原因。”
叶惊秋半蹲着抱着脑袋,悻悻地像落水犬:“我真没躲着你.……队长。”
“原因。”
好吧,这不是在做梦,队长就算不对劲儿也果然是计划的一部分。
她抓了抓头发,犹豫着没有出声。
直白地说是这样队长,我其实是异兽?
她能确定队长绝不会第一时间提刀杀她,可时醉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基地?告诉,跟杀她没有区别;不告诉,时醉真得能过得去自己的心么。
最大可能,也许是队长沉默着挂断电话,留给她足够的逃亡时间,从此往日情分就都消弭于一命之恩,再见时或许就已是战场上不死不休的两方了。
说,是现在不可能说的。
她不愿意让队长用失望嫌恶的眼神看着她,如果有选择,叶惊秋宁愿瞒到队长死。
那么就拖。
叶惊秋撑着栏杆很慢很慢地站起来:“队长,有一点点复杂。”
“我不介意你花很多时间阐述。”
“我、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和你说,”叶惊秋超小声,“等我回去好吗队长,回去我肯定坦白从宽。”
小队友的语气无意中正常下来,时醉就不自觉地松口气,她想了想:“不能简单说么?”
“嗯……反正是我的错。”叶惊秋低声说,“和队长没有关系,队长你很好很好,是我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时醉心间涌上微妙的预感,她沉声打断叶惊秋:“那么就回来说。”
叶惊秋拼命点头,好像根本不在意队长是不是能看见她的动作似的。
如果她能在不暴露的状态下归来,那么她一定会将所有统统讲给队长,再无任何保留。
定好时间后两人间气氛明显就松弛下来,讲话甚至都随意了不少。叶惊秋仰头说着这几天的见闻,只觉有一种久违的快意萦绕在心头。
她却仍有几许淡淡的不安,仿佛这样的舒畅是她偷来的一般,像回光返照,最后灿烂一下,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享受。
卫星通讯确实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很快通讯就断掉,时醉却没有动,只听着耳边的电流声,定得如一尊石像。
原因很复杂,所以究竟会是什么呢?
时醉垂眸,冷寒的轮廓竟无端显出几分寂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名为“难过”的低落情绪,甚至有一点说不出的慌乱。
“和队长没有关系,队长你很好很好。”
小队友的回答让她失去了对这场对话的把握,小秋说自己很好很好
像是某种拒绝前推辞的回答。
难道是小秋真的察觉到,自己喜欢她的事情了么?她不想接受,又舍不得自己这个队长,所以疏远、所以推拒。
时醉握着透明的玻璃杯,许久许久才惊觉这杯热水早已凉得彻底,异国的冬日本就难捱,热意比旧居要散得太快。
只好倒掉重接一杯,她起身,也许是因为太冷,家居鞋敲打地板的声音甚至都已经到了清晰可闻的地步。天色很晚,周周应该不会再来,所以这间屋里复又留她一人。
其实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堪称孤独的生活,一个人有时也未必不好,可她的习惯像是天生要被打破的,先是周周,再是阿谢,最后
是小秋。
也许是这半年她的生活和以前太割裂,所以叫她生出一种想要从此以后都如此的妄念,可还没等她主动要延续什么,最重要的那部分就突然主动地说要退出她的生活。
时醉把玻璃杯洗好,又放回水槽池。厨房的窗户就对着繁杂的街道,但不同于上海,异国的夜晚沉寂得甚至有几分难受,让她想起很久很久前在实验室的时间,不知起不知终,没有人能帮她,而自救又无能。
易烽烟曾感慨她能活着不容易,阿谢无意知晓后安慰她说负负得正,我们队长以后肯定会过得超棒的。
时醉却不觉得运气这种东西会守恒,也从不把过去拿出来,当证明过自己苦痛的纪念品,她只是活着,为了不重蹈覆辙而活着。
但现在她有一点点,希望阿谢说得会是真的。
时醉仰头,视线仿佛和漫天碎星汇杂。
如果凡事都有终结,那么她自己孤独了这么久痛苦了这么久,可不可以让她想要的成一次真?
她只喜欢一个人,只想要一件事。
这样也不可以吗?
时醉闭眼,希望自己不要对约定好的那天生出什么会落空的希望。
其实今晚的电话称得上突兀,她原本是想回去之后,再同小秋直说的。可今晚不知为何,大概是心血来潮,她鬼使神差地按下了这通要等待很久的电话。
但第二天,时醉就庆幸自己昨晚做出了决定。
因为破冰船失联了。
失联其实也在计划所列出的几种意外情况之中,因为当叶惊秋一行人离北极极点愈近,元素风暴和紊乱现象就愈发严重,卫星短波通讯也难以逃脱影响。
毕竟这可是曾掀翻过一辆飞机、创造过时间穿越的风暴,发起癫来阻拦掉任何通讯途径也只能傲慢到让叶惊秋她们被迫理解的程度。
这一船人有一半都是不具备任何武力的研究人员,在实验室里一往无前的本能换个地方就跟垃圾一样,按理说失联简直是这些人无法容忍的失误,毕竟按照这个趋势,但凡撞上兽朝大家就都得完蛋。
但其中最没什么战斗力的应天丝毫不慌。
因为源武器锁定在了这艘破冰船上。
“源武器其实可以理解为贤者之石所打造的究极武器,操控其运转有两种方式。”
应天笑眯眯的,微微转动座椅,露出身后停止工作,但画面依旧保存下来的巨大显示器。
“第一种要简单科学的多,直接调配卫星进行位置定位,而后按下发射键就大功告成了。”
叶惊秋看了眼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字母,只觉科学家这三个字估计这辈子都和她没什么缘分了。
金子在哪都能发光,但可惜她是特定单面金,得找到合适领域才能发光发热。
“那第二种?”
“控制器。”应天神秘地挥了挥手中的黑色小方盒。
“贤者之石堪称□□,定位自然也不在话下,”他刚要准备把小方盒子递给叶惊秋,“这里面藏着1克的贤者之石,但这一克就够了。只要启动跟踪模式——”
应天忽地把控制器拿开,又塞进叶惊秋口袋里:“它在哪,那么源武器就会落在哪。”
叶惊秋默默地把控制器捏出来。
当初玩莫斯科的贤者之石时,她还感慨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针对异兽的神器,现在一想——
怎么当初没把她毒死呢?
应天又把控制器塞回去:“这是给你的,现在整艘船上你是战力最高的行动员,如果真遇见了什么突袭异兽,也只有你能把它送到异兽的身旁。”
叶惊秋在心里冷笑一声,只道我就是整座船上最大的异兽。
但她表面却还是诚惶诚恐的样子:“真给我么基地长?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担心我会不小心弄丢它。”
“我相信你,”应天乐呵呵地,“钥匙担心弄丢,你贴身携带就好了。再不济还有Aether监管着整辆船只,弄丢也不必担心。”
“好,那我就勉强希望自己不会辜负基地长的期望。”
叶惊秋郑重其事地把方盒收好,暗地却冷哼一声,心想到时候我不把它塞你嘴里我不姓叶。
她现在是百分百怀疑应天有问题了,那个内鬼有很大可能就是他。
这位基地长或许也是意图窃取她力量的救世主成员,只不过很难分辨这人壳子底下究竟是人类还是异兽。
当初在办公室里的对话,现在想来绝对是他的试探。应天所求除了自己的力量,恐怕还有这座冰宫。
至于源武器.……她怀疑应天想通过这件杀器来索她的命,毕竟作为基地长,应天在使用源武器上仍然拥有绝对的权利。
这样想着,这趟旅途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她应该已经预料到了,应天作为知晓她身份的人,想来还以为她处于失忆状态,那么除了源武器和可能隐藏的本能,他应该没有其他后手。
这趟北极冰宫之旅,应该没有太大的失败概率。
叶惊秋行出船长室,沉吟片刻,却总觉的自己忘了什么。
应天
不对!
叶惊秋骤然停在原地,昨天应天还亲口和她说,九年前是他把时醉从实验室带回来。
但如果应天与Messiah有联系
叶惊秋忍住现在就冲回船长室的念头,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
如果队长的事情也是应天一手筹划,那么在探索冰宫时,她恐怕要做的不止是弄清事情的因果。
还有……杀了应天。
叶惊秋脸色沉沉,她转头,能从走廊的玻璃舷窗望见苍色的天空。
转瞬间,整个破冰船船身突然猛震一下,犹如地震般的撞击感一路蔓延蹦跳至心脏。
撞到冰山了?
叶惊秋皱眉,只觉对于执掌这艘巨船的基地人员来说,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可那突如其来的震颤
冥冥之中好像有人仿佛能听见叶惊秋的心声,走廊尽头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平之兴高采烈地朝叶惊秋招招手:
“小秋快下来,我们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