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呀。
很简单的三个字。
对于人类而言,也许说话是成本最低的行动。飘飘然几个字轻巧得像是云雀的羽毛,等风一吹,也许就什么都不剩了。
但有些话不是。
时醉没有动,像夜一样黑的眸子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叶惊秋,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默,与另一种小白看不懂的色彩。
叶惊秋挠挠头,稍稍地别过眼去。也许是时醉这样的目光叫她忽然有一点不好意思,所以小白想了想:“有什么问题吗,阿时。”
“没有,”时醉摇摇头,她努力向眼前的小白露出一个正常的笑意,“走吧,我们今天去抓鱼好不好?”
“今天抓鱼?”
叶惊秋眼睛像灯泡一样亮起来:“你今天能陪我玩?”
时醉无声地给出了答案,她主动握住小白的手,牵着她向更深的山谷中行去。
她也是人,她太累了。两百次循环两百次死亡,被本能撕裂的身体与过度紧张的神经几乎就要掉在崩溃的边缘,开启第二百零一次循环时她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巨大的压力几乎要让她丧失掉重头再来的勇气。
她想依靠所谓的惯性麻木掉自己的神经、试图去借恋人身死眼前的压力,可凡此种种凡此谋算,却都不及一句话。
被应允有一整天玩闹时间的叶惊秋就这样开心起来,她眉飞色舞地牵起时醉的手,喋喋不休地扯起这几天山内的琐事。
时醉安静地听着,她牵着偶尔会忽然冒出点猫毛的小白,慢慢地行走在山间碎路上。
她蓦地不想去想那么多了,在前二百次的循环里她试图弄清真相试图阻止一切,可她唯独忘记了小秋,唯独忘记了去好好地看一看这个时候的小秋。
她放下那须得随时注意的四百五十一个记忆点,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第二百零一次,她只想看一看小秋。
但事情总不会如此顺利。
时醉望着高树上蜷起尾巴的叶惊秋,心里咯噔一声。
她抬头,眼神中落入被叶片割得很碎很碎的小猫的身影。
时醉温声:“还不下来么?刚抓出来的鱼最新鲜,不抓紧时间做出来尝尝?”
叶惊秋哼一声:“不想吃!”
时醉想了想,言语很刻意:“煮鱼汤好吗,山里有很不错的香草可以用来去腥。现在开始炖煮,等太阳落山鱼肉就软烂脱骨了,汤汁浓郁,我想你会喜欢喝。”
叶惊秋咽了咽口水,然后很坚决地把头别过去:“不想喝!”
时醉假装又想了想:“那么我去拿炙烤的锅,我们把鱼用木钩串起来,涂上蜂蜜去烤。等鱼肉里的油脂被烤化,酥油和蜂蜜混在一起便是很好的蘸汁。”
叶惊秋这次咽了两下口水,然后不怎么坚决地把头别过去:“不、不想烤!”
这次她语气犹豫,而且话音落下有很久都没有回音。叶惊秋有点担心是不是阿时走掉了,她小心地探头向下望了一眼,却恰好和含笑的时醉对上视线。
叶惊秋火速撤回一只猫猫头:“不吃!”
她就跟被那视线烫了一下,仿佛心底某种隐秘的关心被发现一般。
大概是这次太心虚,她像是欲盖弥彰,不忘冷哼一声重复着补充:“你给小黑吃吧!”
“小黑是谁?”
叶惊秋别别扭扭哼哼唧唧:“就是你刚才摸的那只猫!”
时醉忍着不去笑出声,她抬头抿唇,做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小黑说那条溪水是它的,我要在那里抓鱼必须要交保护费,所以我给了它一条鱼,它才愿意放我回来,你也许是看错了呢?”
叶惊秋唰地把头又亮出来:“我都看到你摸它下巴了!你骗我!”
哎呀,被发现了。
时醉这次心虚了,小黑是也来抓鱼吃的,可它大概技艺不像小秋一样成熟,所以抓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的。
看着那双可怜巴巴的竖瞳,时醉莫名想起了小队友当初恳求她去莫斯科的眼神,于是她想了想,索性分给了这只流浪小猫一条鱼。
但摸下巴可不是故意的,小黑主动来蹭她,她实在是拒绝不得。
时醉心想这在猫的世界里叫什么?这应该不算出轨罢?
“我错了,”叱咤风云的时队长果断低头,知道骗过眼前这只傲娇小猫无望,“对不住,我只是看它可怜——”
道歉忽地被打断了。
雪白小猫轻轻盈盈地攀着树干跳下来,爪子一勾便跳到了时醉的肩膀上。很小一只猫趴在时醉肩头,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喵原谅你了,”叶惊秋找到熟悉的姿势窝好,尾巴拍着时醉的胳膊催她,“走走走,阿时我们去烤鱼!”
时醉愣住了,她完全没料到这个时期看起来很难哄的小秋居然会这样轻松地原谅掉她。
“你不生气了么?”时醉想了想,努力偏头去看肩膀上的小秋。
“哎哎哎阿时你别动呀!我要掉下去了!”叶惊秋赶紧扯住时醉的衣领,“喵生气做什么?你都道歉了呀。”
然后她又想了想,幅度很小地皱了皱眉:“就是、你下次离它远一点好不好?你身上有它的味道,我不喜欢。”
小白绕着眼前人的脖颈嗅了嗅,心想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愿意给她取名,等她有了名字学会了言出法随,一定要第一时间教给阿时一个风系本能!
就飓刃好了,听隔壁那只鸟说这个本能可以把风吹得超快超大,散味肯定很方便。
时醉却在原地默了一会儿,好半晌她点点头:“.……好,那我们去找蜂蜜?你知道哪里有么?”
“很近很近的,你先往前走嘛,”叶惊秋催促道,“快一点快一点,阿时我要等不及了。”
“有这样饿么?”时醉摸了摸小猫的尾巴,笑着答应下来。
她调侃着,脚下却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只以为是小白少年心性迫不及待。
却不知道,她肩膀上的小猫悄悄地对着太阳竖起了尾巴,小心翼翼地数着影子的骨节。
今天的太阳到最高点啦,她还能和阿时待多久呢?
时醉做了个噩梦。
梦中的小秋满身狼狈,雪白的猫毛尽是血污,她惶恐地快速逃亡,任凭脚下的锐石划过她脚掌,有大滴大滴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妈妈.……阿时?”
叶惊秋颤抖着在大雨中奔跑,四顾茫然满目无亲,她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阿时会不会来找她,只知道藏身的山林已不再安全,只有逃生本能催促着她逃亡,走在这条像是没有尽头的路上。
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没有结束。
无助的身影在暴雨中消失,时醉下意识想去追赶,可也许她已经认识到了这不过是一个飘渺的梦境,所以任凭她如何挣扎,也难以迈出一步。
“阿时?阿时?”
熟悉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回响,有柔软的皮毛贴上她侧脸。时醉努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趴在自己胸膛上,努力唤醒自己的小秋。
“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去么?”
叶惊秋很开心,但心中又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太晚了,阿时还不回家么?如果再耽搁下去……她会不会回去后还要受罚呢?
她其实很早就醒了,可阿时的怀里太温暖太舒适,叶惊秋有点不想把时醉叫醒。
八天未见一面,她想多留一会阿时。这座山很安全,可也因此没有其余的兽和人,那只小黑大概是方圆几里唯一的活物,只是它惧怕自己身上的气息,不愿同她玩耍。
八天未见一面,她有点孤单。
所以等她回神后,才发现时间已太晚。
时醉醒了,她看着眼前几乎要将失落担心写在脸上的小猫,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今天不回去,我和你一起过夜好不好?”
“你说的!”
叶惊秋几乎要跳起来,漆黑的眼眸明亮,闪烁着从未有过的色彩。
原来阿时好久不来是藏着这样的招数,居然能和她玩一天么?
可想起那次半夜跪罚、脊背却依旧直如松的阿时,叶惊秋又不敢了。
她看向时醉,语气沮丧:“你还是回去吧阿时,我怕你母亲又要责罚你,到时候关你禁闭,你又好久不能出门。”
这局游戏还有两个时辰便彻底结束,哪里还谈得上惩罚呢?时醉笑笑,捏了捏小秋的爪子:“我母亲不会罚我的,还是说.……你不愿意我留下?”
“当然愿意了!”叶惊秋超大声,下一秒又收敛着蹭了蹭头,再开口,声音很认真。
“可你还是回去吧阿时,就算她不会关你禁闭,但也许你母亲也会很开心早些见到你。之前有一次我回家很早,我妈妈甚至多给我抓了条鱼吃。”
时醉低声道:“没关系,你不用考虑那么多。”
“但你真不必陪着我,”叶惊秋眨眨眼,仿佛得到一个可能就很开心,“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这样黏着你。只是我很担心,你之前答应我每天都会来看我,可距离你上次来,已经过了整整八天了。”
她把前爪亮出来,弯下去一个手掌加三个手指:“我才十个爪子呢。”
时醉微微愣住,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居然已经违背了足足八天约定,八天,她叫小秋数着骨节过了八天么?
“刚刚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她忍着涩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明明那么久不见,第一句总会带些怨言。
“说或者不说也没有区别吧?原来我也说过,可你一道歉我就不伤心了,”叶惊秋想了想,“后来我就不说了,免得浪费时间。阿时你今天才发现么?”
“嗯。”
“没关系啦,你开心一点好不好?我只不过是想你……也不多,就一点。”
时醉忽然就有点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前二百次循环里叶惊秋是那样固执地去一次次找她。
因为她已经失约了八次,整整八天杳无音讯,小白的确不是要黏着她,而是她失联了太久太久,想要去看看她一眼而已。
仅此而已。
时醉闭眼,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找回曾经的记忆。她当初究竟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在八天里竟然能连一条信息都不给小秋?
她亏欠了这只小猫究竟多少。
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时醉睁眼,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也许是幻想太久的美梦成真,以至于等叶惊秋再度窝进时醉的怀抱中,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时,依旧有太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能留下?”
叶惊秋困得睁不开眼,语气却依旧是掩不住的轻松。
“放心,我不会走的,”时醉摸了摸猫耳朵,任由被搞得好痒的小猫把威胁的爪子亮出来,“睡吧,你什么时候睁眼,就什么时候能看见我。”
玩了一天,叶惊秋昏昏欲睡,可难得有和阿时在晚上相处的机会,她实在舍不得就这样白白浪费掉。
她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不清:“阿时,再过半个月也许我会回家一趟,也许一天、也许两天,最多三天,到时候你就不要上山了。”
“家?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叶惊秋哼哼两声翻个身:“阿时你忘了好多呀,我的家在另一座山上,最开始我们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啊。”
“那你为什么现在在这里呢?”时醉同样小声,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打扰了叶惊秋。
“妈妈说最近这一个月烛龙总是来找她,她担心会出事情,所以把我丢回这座山里——好困啊,阿时你困不困?”
叶惊秋又翻一个身,在时醉的胸膛上滚来滚去,终于找到了一个最暖和的地方:“不过这样也、也好,我就不用偷偷摸摸地翻山来找.……”
“找你.……”
叶惊秋睡着了。
时醉轻轻地把披风拉扯过来给它盖好,不再动。
她仰头望着这座山峰上的夜空,隐隐约约望见了一层淡淡的元素气界。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其他动物,不是因为这座山太荒凉。
整座山都是那位母亲所下达的命令,除非成年言兽身死,没有谁能闯入这座山,伤害叶惊秋。
她能进来,不过是小秋的允许。
而如果小秋不去找她不去看她,也就不会有被抓住的风险。
六个时辰即将过去,在失去意识到最后一瞬,时醉握住了小猫的一只爪。
远处有陨石从天而落,时醉闭眼,重归无边黑暗。
第二百零一次循环,至此结束。
再度睁开眼睛,依旧是望不见表情的战争骑士。
“你要从哪里开始呢,人类?”
时醉的回答依旧:“从头。”
第二百零二次循环开启,时醉睁眼,面前人依旧是叶惊秋。
“说好的早晨来找我玩的,阿时,你怎么总是迟到?”
时醉笑笑,她没有说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不会迟到。走吧小白,我们是先捉鱼,还是去爬山呢?”
日影渐渐偏斜,拉出七个骨节。
叶惊秋却有点愣神:“五天.……阿时你是叫我接下来的五天都不要等你么?”
时醉点头,这个时间母亲已经到达了谈判的山巅,八门魂锁阵已经被完全隐藏,现在出发她也许勉强能赶上最后的决战。
可她不急,依旧跪在这里,轻声叮嘱叶惊秋,并不很快告别。
“是,最近外面很危险,也许今晚烛龙会向其他异兽动手,这几天不要出山洞好不好?”
叶惊秋想了想,答应下来:“好,那五天后你一定要来找我,因为——”
“因为你半个月后会回家,也许一天,也许两天,最多三天,”时醉帮她理毛,眼底有细碎的笑意,“我说的对吗?”
“对!”叶惊秋煞有介事地点头,“很好嘛,阿时你都学会占卜算卦了?”
“嗯,而且我算到五天后会有一只小猫在这儿等我,你愿不愿意让我算得再准一点?”
“愿意,所以你快走吧!五天后见噢。”
告别完便下山,果不其然,时一已经牵马在原地等候多时。
至少这次,她不需要担心小秋的生命了。
时醉最后望了一眼这只有她能进入的深山,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奔驰而去。
奔马、闯山、拔剑、苦战、救兽——龙息。
叮嘱、奔马、陷阱、救兽、死战——同尽。
玩闹、陷阱、救兽、死战、灯青——力竭。
最后一次机会!言兽在失去呼吸的最后一瞬死死地咬住了烛龙的脖颈,亘古的愤怒咆哮声震彻天地。
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山巅之上,时醉挣扎着起身,她看见了烛龙被撕咬出的裸露的心脏,看见了结束一切的曙光!
天乾青铜剑出鞘!染尽血色的灯青在剑尖狂舞,时醉拔剑,跃步、起跳——
在时一惊慌的眼神里、在时戎难以置信的视线中,在无数异兽无数兵甲的注视下,时醉死死地握住了剑柄,将它向烛龙的心脏里送得愈来愈深。
鲜血喷溅巨兽倒地,在寂冷山巅之上,她终于成功了一次。
终于杀掉了烛龙。
无数次循环无数次校准,在第七百三十一次可能里,她成功了。
言兽死了,但筹谋一切的烛龙也死了。也就是这长久的搏斗,给了貔貅匆匆赶来的时间。
它将封存掉两者的尸体,封存掉那半份含着言出法随的意志本源,在处理好一切后寻找年幼的言兽来继承力量,在局势紊乱糟糕之前阻止一切。
成功了,烛龙不会再吞噬掉言兽之后咬死貔貅,也不会在拥有两只S级异兽的力量后发动无差别的屠杀,更不会撕毁异兽与人类签订的合约,将种族间无休无止的战争延续千年。
有时候改变历史的进程只不过轻轻一晃眼。可就这轻轻的一剑,却是时醉几百次的修正几百次的重来。
而现实的她,没有这无限的机会。
眼前的一切却没有停止,她疲惫地合眼,心想怎么还不结束呢?
“因为你还要赴约。”
战争骑士低语:“算是对你的奖励罢,作为唯一一个成功的人类,我允许你在这条可能的时间线里完成你的约定。”
约定。
于是时间便匆匆而过,等被送回家中修养的时醉再度睁眼,已经是第五天。
她想到了什么,她明白了什么。
时醉起身,她拒绝掉时一的帮助无视掉时二的阻拦,只是独行,在天亮之时开始独行,在日影拉扯出第五根骨节时抵达了山洞。
她看着自己小声呼喊小白的名姓,看着熟悉的猫影冲出山洞,看着小白的脸上绽出惊喜的笑意。
第七百三十一次循环,结束。
满眼又是熟悉的黑暗,时醉轻声,问一个已经知晓问题的答案。
“真实的时间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失手了,”战争骑士慷慨地回答,“天乾青铜剑的剑轨发生了很小的偏差,你没有杀掉烛龙。”
所以一切就不同。
原来当初也只是差一点点。
时醉想,那之后呢?
时家开始逃亡流浪,她再没有机会回到那座山下,在五天后接小秋回家。
而那只年幼的言兽则日复一日地睡在小小的山洞里,也许它有了新的作息,也许它有了新的习惯,但对于她而言,唯一不变的即是等待。
她知道要竖起尾巴对准太阳,五个骨节时要起床、四个骨节时去跑山、六个骨节时要洗漱、看不见骨节时便睡觉。
可她不知道,太阳把影子照出几个骨节时,才会有许久未见的人来叫她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