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爷爷和孙女

作者:半沧烟      更新:2024-09-26 15:37      字数:8111
  

“嘿咻。”

杨平生把最后一捆柴放到院子里,缓缓地起身,舒缓着腰间的酸痛。

砍了柴,按照约定拿了报酬,杨平生走出巷子口,那里,苏慕荣正等着他。

小小的身躯站在风雪中,灰色的麻花辫和肩膀,积累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她抱着一袋吃食,看见杨平生出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才绽放出些许的笑意。

“好了吗?”

“嗯。”杨平生上前,把钱币放到她手里,“给。”

“平生,我……”

“拿着吧,别不好意思。”

苏慕荣抿着嘴唇。

她低垂着眼眸,白色的雪掩盖住失落的心,她仍微笑着,拽住杨平生的手。

“以后我加倍还你。”

“好。”杨平生点头,但没当一回事,反正他最终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也不需要苏慕荣还。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医师给苏柔雪治病。

流云城其实不止一位医师。

城主府里就有很多,但那是专供给城主府夫人和各位富商权贵的,穷人能看病的,只有老钱头,但偏偏老钱头是个好钱的人,直到现在,仍然没去给苏柔雪问诊,钱不到位,死活不松口。

穷人是病不得的,尤其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若是病了,对一家人都是天打雷劈,苏慕荣住着的旁边,有一家就是男人病倒了,女的哭天喊地,他的病比苏柔雪可严重多了,至少苏柔雪有的治,那个男人没的治。

老钱头爱钱,但看病没得说,只一眼,他就说:“没救了,埋了吧。”

一句话断人生死,也不管别人家是否天打雷劈。

他不屑于伪装,也不屑于讨好,一身本事,全凭认钱做事。只要钱给的多,你就是地狱阎罗,他也帮你治。

可是,杨平生没钱,苏慕荣也没钱。

现在这个世道,没钱,连命都救不了。

“娘的情况好像有严重了。”苏慕荣说道,“她昨晚好烫,烫的厉害,像要把我烤熟了。”

十岁的女孩还不知道发高烧的概念,只能尽力的去描述。

杨平生已经很拼命的去攒钱了,但这个关口,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苏柔雪病情加重,死亡的阴影即将曼延她的全身。

系统说的命数,就要来了。

“我去想办法。”

杨平生这么说着,转身离去。

苏慕荣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掌心处的钱币,烫的她握不住。

真卑鄙啊,自己。

明明是她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现在却转到了别人身上。

这样的自己,真卑鄙啊。

娘亲曾跟她说,做人要顶天立地,不能没有底线,没有原则,可是,就因为自己的无用,最终却把另一个无辜人拖下水。

底线也好,原则也好,在贫穷面前,简直狗屁不是。

苏慕荣抿着嘴唇,眼神的光黯淡了些许。

杨平生回去的路上,系统忽然冒了出来,它就跟个吃瓜乐子人一样,愉悦的跟杨平生打招呼:“呦~今天也在为救人而努力呀?”

杨平生懒得搭理它,只是冷哼一声:“你又不帮忙。”

但凡跟计划或者天道无关,系统一概不管。

这次救苏柔雪也是,因为不在计划范围内,系统索性就不帮忙了,它也想看看,杨平生能做到哪一步。

“苏柔雪的病情加重了,而你现在连问诊费都没凑出来,你要怎么办呢?”

杨平生的确已经尽力了。

这十几天的时间,他想尽办法去弄钱,可最终,却是杯水车薪。

本就是过节的日子,各个商铺都不开门,他想帮工都没地方去,只能挨家挨户问人需不需要帮忙,顺带收点费用。可以说,除非走犯罪的道路,要不然在苏柔雪病情严重之前,他是打死都凑不出这笔问诊费的。

“我还有办法。”

“哦?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还有我自己。”

“???”

系统有些错愣。

杨平生不再说话,干冷的空气直入肺腑,坚定不移的走进药铺。

药铺里,浓烈的香草味铺满整个房间,老钱头嗒叭嗒叭抽着旱烟,看见杨平生走进来,眼皮也不抬一下。

“回来了的话,就继续干活,去,把那边的药草分类一下。”

杨平生没动,沉默看着,然后噗通一声跪下。

老钱头眉眼仍旧没动,只是声音冷硬了几分:“小子,来这一出,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动摇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您说的对,生意买卖,天经地义,所以,我不会用同情心来逼迫您做事,我只是想跟您做个交易。”

杨平生趴下,头挨着地,说道:“我把我自己,卖给您。”

一片寂静。

外面的风雪声传进来,香草味似乎又浓郁了点,嗒叭嗒叭的声音停了,老人咳嗽了一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人命关天,您救苏柔雪一命,下半辈子,我为您做牛做马,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那是要签卖身契的。”

杨平生从怀里掏出写好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只要您愿意救苏柔雪一命,我可以签。”

钱老头沉默了。

风雪声大了些,老人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代代相传的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在那里,收拾的整整齐齐。

男人跪在门口,通红着双眼,用力的磕头:“爹,孩儿实在是被逼无奈啊!”

“逆子,你个逆子!!”

老人气的直哆嗦,扬起一只手,想打,但终究是没打下去。

“你个混账,拐卖人良家妇女就算了,现在还做出贪污军饷的事,被发现了不敢担责,居然还要叛逃,逆子,你个逆子!”

男人磕头,嚎哭起来:“爹,我没办法啊,大家都这样,是城主看我不爽,要打击我才把我揪出来的,爹,我没办法啊,我不想死啊!”

“怂货,逆子,列祖列宗在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肖子!”

“爹!!”

祖传的关刀被拿出来,男人哭着嚎叫起来。

刀光闪烁,男人磕头,不敢起身,但半天没有反应,抬头后才看见,老人已经放下了刀。

“你走吧。”

转眼之间,老人就像又老了十岁。

“从今以后,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爹……”

“滚!”

男人起身,留下了一袋钱,最后看了老人一眼,匆匆离去。

老人沉默的坐在那里,看着牌位。

他的爷爷,曾跟随皇帝远征,打到北境之外。

他的父亲,在北境驻扎一辈子,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蛮族人敢进来。

到了他,因为武功不行,以别的身份随军,后来平叛时受了伤,退伍又回到了这里。

祖传的关刀,到他这的时候,就已经挥不动了。

到了他儿子这儿,更是挥的欲望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荣耀,梦想,征途。

大燕以武立国,到了他儿子这一辈,已经没有什么武可言了。

他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不远处地上的钱。

铜光油量,闪烁着的光,比他的刀光更亮。

“还是钱可靠啊。”

他叹息着,没入风雪里。

钱老头的药铺开张后,大家都知道,这家伙认钱不认人。

某天,鬼佬上门,说是有孕妇生产以后,气血不足,需要调养。

那天,他才知道,自己那位逆子不仅仅是抛妻,还有弃子。

那个叫苏柔雪的女人,刚生了个女儿。

“那可是你的孙女啊。”鬼佬笑嘻嘻的说。

他心里烦闷的紧,不想搭理。鬼佬说了几句,见他不为所动,笑道:“认钱不认人,连孙女也不认吗?”

“我没有儿子,自然也没有孙女。”他冷淡的回了一句。

鬼佬拍出了钱:“那我用这个请你,你总要去吧?”

谁会跟钱过不去?他收了钱,站起身,说:“走吧。”

在那漏风的茅草屋,老人见了苏柔雪,也见到了他那所谓的孙女。

灰色的头发,和那小子一模一样,他遗传了自己母亲的发色,现在,又继承给了他女儿。

逆子到底是逆子,即便走了也不给他省心。

“气血不足而已,不用担心,这些药给你包好了,一天煮三次,按时喝。”

他说着,语气冷硬,面无表情,就像看一个毫无关系的路人。女人点头答应,走的时候,他出门,转头看去,那婴儿正在母亲的怀里,冲着他笑。

苏柔雪笑着说:“跟爷爷再见。”

“啊噫噫噫,嘿嘿!”

女婴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小手对他挥着。

老人站在外面门口,放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过了几秒,又缩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钱老头的药铺,规矩就是认钱不认人。

他永远坐在那个位子上,抽着自己的旱烟发出嗒叭嗒叭声,进来的患者会先被烟草味熏个够呛,然后才能在烟雾缭绕中看清老人的脸。

鬼佬又上门了,带来母女俩的最新消息。

因为他儿子跑了,母女俩没有生计,苏柔雪一边照顾女婴,一边编织草鞋带出去卖,母女俩就靠这个维持生计。

他沉默的听着,半响问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你孙女你说关你什么事?”鬼佬都惊了,这特么说的是人话吗?

“我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女?”他冷淡的回答,“你要买药吗?不买就走。”

“给你。”

“什么东西?”

“时间,地址,一般这个时候,她会在这儿卖。”

他沉默的看着鬼佬递过来的地址,半响,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鬼佬走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继续沉默的抽着烟。

吧嗒吧嗒。

夕阳西下,他放下烟,站起身,走出去。

南城门附近,苏柔雪背着女婴正坐在那,她的面前,摆着一些草鞋。

感觉有人到来,苏柔雪抬头,眼里露出喜悦:“啊,是您!”

他冷淡的点头,女人慌乱的擦手,站起身,要送给他一双草鞋,被他拒绝。

“做生意就要收钱,天经地义。”

他递出钱,拿起一双草鞋,目光落在了女人背后的女婴,她正闭着眼,安静的熟睡。

“叫什么名?”

“啊……您说她啊,还没想好。”

他沉默着,问:“她爹呢?”

苏柔雪的目光黯淡下去,抿着嘴唇:“跑了。”

他哦了一声,又说:“那让她跟你姓吧。”

苏柔雪愣愣的抬头。

但他已经转身走了,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走回来。

“这些鞋我都要了。”

还是一次性多买几双吧,他现在年龄大了,懒得出门了。

多买几双备用,正好。

钱老头的药铺,大家都知道,只有钱才能让他外出。

要不然,他就会坐在那里,抽着他的旱烟。

但今天,他忽然想出去走走了,或许是想换个心情,或许是想换双草鞋。

他散步散到附近,苏柔雪没在那里,他想着难得出来一次,不如多走走,于是便向着她家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不远处,那个小女孩正低头拿钱,有个男人趁着这个功夫给她脑袋来了一下。

血洒在地上,洒在他心里。

旁边又有几个男人走出来,其中一个把小女孩的胳膊拽起来,像拎死鱼一样拎着,打量着能卖个什么好价钱。

他们聊着什么,忽然哄笑起来,拖着小女孩就往巷子里面走。

他沉默着走过去,拦住他们。

“干什么?”

“死老头,我警告你别多管闲事哈,我背后的人你得罪不起。”

“干嘛,逞英雄啊你!”

他什么也没说,也不需要说什么。

当苏柔雪赶过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当他抱着苏慕荣递给苏柔雪时,女人泣不成声,连连向他道谢。

“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您。”

“没事。”

“可您的伤。”

“我说了没事。”

他冷着脸,把钱递过去。

“就是鞋坏了,再向你买几双鞋。”

钱老头,大家都知道,对杂工不好。

他以收徒弟的名义,让徒弟干杂工的活,其实就是为了少给人家钱。

“那个小崽子又来了!”

他新收的徒弟跟他告状:“她在我们店门前摆了个木板,说什么卖身葬父。”

他不为所动,嗒叭嗒叭抽着旱烟,只当没听到。

“师父!”

“在那就在那吧,做好你事就行了。”

“可她对别人说我是她父亲!”

他不理了,闭目养神。

徒弟骂骂咧咧几句,走了。他又开始嗒叭嗒叭抽着旱烟,许久,放下,走出去。

灰发的女孩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理他。

他也没理会,就这么迈步走出去。

走到了酒馆,鬼佬正在那里算账,抬头看见他来了,不由得嚯一声:“稀客啊。”

他直奔主题:“怎么样?”

“眼睛坏了,娘俩住的环境,你又不是不知道,光线暗。”

他把做好的药丸放在桌上:“把这给她。”

“行。”

“总共十文。”

“嗯?”鬼佬不可思议的看他,“你特么自己要给,还要我出钱?”

“买卖,天经地义。”

“行行行。”

鬼佬给了他十文,他转了一圈,指着酒说:“我要买你酒。”

“你要就拿去。”

“买卖,天经地义。”

“那就二十五文。”

他把钱拍桌子上,抱着酒走了。

鬼佬收钱,这才发现桌子上的钱是三十五文,不由得摇头笑起来。

“真特么别扭。”

钱老头的药铺,大家都知道,当他的徒弟都长不了。

眼看要过年了,于是他又收了个徒弟。

只是这次的徒弟,好像跟以前都不一样。

鬼佬又登门了,告诉他:“你也太抠了吧,就给你徒弟那么点钱,人家还得在我那帮工才能养活自己。”

他吧嗒吧嗒抽着烟,不说话。

“还有,你孙女也在我那,两个人干的挺好。”

他仍旧没说话。

“不表态是吧?那我可走了。”

吧嗒吧嗒声终于停了,他看了鬼佬一眼,问:“你给她开多少?”

“反正比你给你徒弟开的高。”

他放下烟,把钱递给鬼佬。

鬼佬被他整迷糊了:“什么意思你这?”

“后厨别管那么严。”

“行,明白了。”

鬼佬走了,他起身,走出去。

从熟悉的小道穿插着,他进入了茅草屋,见到了苏柔雪。

她更瘦了,眼睛彻底坏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自己一个人躺在那。

他看了她的气血,又把了脉,长久没说话。

苏柔雪笑起来:“还好吗?”

“能治好。”

“很贵吧。”

他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说:“不要钱。”

“要的。”

“可以不要。”

“我明白我的身体,我好不了了,是吗?”

他沉默起来。

“苏慕荣的荣,是荣耀的荣。”苏柔雪看向窗外,定定的说道,“我不能成为孩子的累赘。”

他没有回答苏柔雪的问题,站起身。

“没有哪个孩子会觉得自己的父母是累赘。”

他说道:“让我想想办法,我会有办法的。”

吧嗒吧嗒。

看着跪在地上的杨平生,抽烟的声音又响了。

钱老头沉默着,良久不说话。

就在杨平生又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放下了烟,站起身。

“你本来就是我的徒弟,为我做牛做马是应该的。”

他拿着就诊的东西,跨步走出去。

“走。”

他已经没有儿子了。

所以,他不能再没有儿媳。

在救苏柔雪这一点上,他跟杨平生是一样的。

他也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