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醉像是没有听清一样微微皱眉:“报酬是……笑一下?”
叶惊秋有恃无恐趾高气昂:“对!”
时醉追问:“你在外面有个老婆?”
叶惊秋:“嗯?”
叶惊秋有点疑惑,队长的听力已经变态到这个地步了吗!
时醉若有所思:“除此之外还有个女朋友?”
叶惊秋:“!!!”
等等等等这个语气这个神态——
见到眼前这个异国导游脸上露出再熟悉不过的神情,时醉似笑非笑地再度开口,语气轻得像落叶:“所以.……这位导游,您现在想背着您的老婆和女朋友,做什么呢?”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叶惊秋心里咯噔一声,讪笑着堆起来个谄媚的表情:“嗨呀这位朋友您何必问这么多呢!咱们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三倍价格是吧?没问……”
时醉淡淡地投来一瞥,叶惊秋后半截话戛然而止。
“说话,”时醉垂眸冷笑,“你准备背着你的老婆和女朋友做什么?”
叶惊秋紧张地咽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背、背着她们再找个未婚妻?”
时醉:“.……”
时醉:“叶惊秋。”
“到!”
叶惊秋火速立定站好,小身板挺得梆梆直:“尊敬的时醉队长,一队叶惊秋向您发来诚挚的问候!”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都是这样和别人说话的么?”
叶惊秋干笑两声:“误会,都是误会。女朋友和老婆都齐全了,再胡扯就只能扯未婚妻和前女友嘛!我权当总结词汇量,队长您就当没听清哈。”
“所以你以为那是五年前的我,才开价说笑一笑?”时醉睨她一眼,丝毫没有把人轻飘飘放过的的准备。
“不是.……我这不是想让您开心开心,笑一笑笑一笑。”
“是你想让自己开心吧,”时醉面无表情,一看就没相信小队友的说辞,“好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晚上你下船究竟去干什么了?”
叶惊秋不敢再乱开玩笑了,赶紧如此这般地从救姜之南到见白银殿解释了个遍,还顺带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下次绝不莽撞行事的美好愿景。
“没事就好,下不为例。”
时醉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想了想再度提问:“但如果这是阿谢的梦,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队长你没做梦么?”
“没有,眼前一闪我就在船上醒来了。”
叶惊秋若有所思:“钟清说你有点特殊,可能魍魉也是顺手把你移到了阿谢的梦里。”
“我清楚了,但是……”时醉点头,视线轻轻地扫过不远处的钟清,“你确定她可以相信么?”
“可此时此刻没有别的选择了。”叶惊秋微怔一下,很快低声道。
还没等两人继续说什么,遥遥远处传来一道两人都不陌生的声音。
谢平之穿着短衣短裤露个脑袋委委屈屈:“清清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时醉:“.……长见识了。”
钟清先娴熟地换副表情去哄人,叶惊秋看着远处要多幼稚有多可怜的谢平之砸了咂舌,转头问队长:“阿谢之前是这样的?!”
时醉表情也很难以言喻,她摇摇头:“我不清楚,五年前我确实在船上和她有一面之缘,但下船后我们便分开了,再见面,谢平之就已经倒在血泊里。”
叶惊秋啊了一声:“所以原本的时间线里,队长你根本没来找我这个导游?”
“嗯,我恢复意识后很快就察觉到这是昭彼耶河河口,如果说谁和这里的纠葛最深,就只有谢平之了,所以跟着她是个不错的选择,”说到这儿时醉顿了一下,眼神轻点过小队友,“只是没想到能遇到你。”
叶惊秋哭丧个脸,心想我也没想到啊队长!我就这么胆大妄为了一次怎么就被抓包了。
正这时汽笛缓响,船只缓缓地向观光码头靠拢。被哄好的谢平之眉开眼笑,很快就接受了要多一人同行的事实。
同周弦徽稍稍解释一番,时醉便顺理成章地跟着三人下了船。谢平之规划的目的地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四人轻装前行,很快就深入密林。
叶惊秋假模假样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还回头和时醉笑着说两句,言行之中有种说不出的亲密。谢平之看着有点奇怪,干脆加快点脚步悄悄俯在叶惊秋耳边,似乎有真心话要托付似的。
叶惊秋闻弦歌知雅意,特别干脆特别顺服地把头凑过去,正预备听一听是什么发言,是阿谢要给钟清惊喜,还是嘱咐她慢点带路?
“朋友,”谢平之小心地觑了一眼冷冷淡淡的时醉,“脚踏三只船的风险有点太高了。”
叶惊秋:“.……您还真信啊。”
她看着有点呆的谢平之深沉叹气,怎么觉得五年前的阿谢有点傻得单纯呢?
但现在这样似乎也更自然。叶惊秋想了想,如果说过去的阿谢一直自由自在地像是一阵风,那么现在的她,更像是在玻璃房子里打转,表面上看依旧肆无忌惮,可严格说,还是像被框住了一样。
眼下日影渐斜,密林中的游览灯却还是关闭的状态。四下里的丛林被风吹出或明或暗的影子,隐约透着一种别样的凄清,叫人忍不住裹紧衣衫。
阿谢会叫她终止行程么?
叶惊秋稍有些忧心地转头,却见身后的谢平之正兴致勃勃地和钟清聊着什么典礼,什么觉得这次泰国的某种酒不错可以试着加进礼单、什么到时候也可以坐船来海滩拍照片,等叶惊秋清清楚楚地听见婚礼两个字,谢平之的思绪又飘到领证的地点了。
所以当时钟清和阿谢,明明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步。
叶惊秋有点恍惚,谢平之还在眼神亮亮地筹划着未来,而钟清在她身边一字不答只含笑点头,和其他将所有都托付给另一半的恋人没有任何区别,连温声说好的语气都极尽温柔。
谢平之确实会有那样美好的未来,但不是会和她。
时醉低声道:“没有多久了,如果基地事后的调查报告没出错,十三分钟后会有一群鼉围袭击谢平之,而钟清将借着保护阿谢的名义假死,完成和这个身份的剥离。”
叶惊秋默了一瞬:“所以我们要劝说阿谢,抢在鼉围前杀掉钟清?”
时醉点点头。
“难度有点大,我拽着她的手杀钟清算吗?”叶惊秋愁眉苦脸,“她现在明明超爱!”
说着,四人很快就要到达当初的目的地,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岸边的浅河淌得极缓,丛生的杂草里逐渐响起细细簌簌的诡异叫声,叶惊秋顿了顿,察觉到一股诡异的元素气息。
刹那间只听一声低吼,一头不明野兽飞速从四人身边蹿过!谢平之闪电般从背包中抽出一柄户外刀,手法却异常娴熟,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大型野兽?”谢平之警惕地环看四周,“为什么直到现在,环河灯还没有亮起来?”
骤然间四下里响起令人遍体生寒的吼声,数十只野兽咆哮着从河水中跃出,人面羊角的短吻鳄露出狰狞的獠牙,虎爪般的四蹄眨眼间即可撕碎桂树。
状如人面,羊角虎爪,恒游于睢漳之渊,出入有光,是为鼉围。
这是魑魅魍魉的从臣,五年前就是钟清将它们召唤出来的。
谢平之果断转身,向叶惊秋大喊:“走,快走!联系警方,这地方不可以再留了!”
叶惊秋大喊着点头应下,脸上显出焦急之色,私下里却低声戳了戳时醉:“队长怎么办?”
“旁观,”时醉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她眸色渐深,“先等等。”
叶惊秋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四下里局势又陡然一变,成群的鼉围不约如同地向包围圈正中心的谢钟二人发起进攻,叶惊秋长嘶一声,最终还是几个纵跳,向谢平之的方向冲去。
谢平之左手紧握着鼉围鹿角,右手毫不犹豫地握着户外刀狠狠刺进鼉围的脊背。叶惊秋在心底喊一声漂亮,只一刀,谢平之即精准地报废掉眼前这只鼉围的中枢神经,力度位置速度全数精准到难以言喻的地步!
在加入基地之前,她分明也是围猎格斗的好手。
余光见到叶惊秋的身影,谢平之眼神重燃期望,完全没料到叶惊秋居然没有先一步逃走。
“带我妻子走!”谢平之抹掉脸上兽血高声吼道,“十倍、不,一百倍的酬劳!只要你能带她出去,价格随便你开!”
叶惊秋望着藏在谢平之身后的钟清,心中不可避免地升起几分怅然,她点点头,却没说话。
见状谢平之兴奋地笑起来,她转身拉住钟清,极快地嘱咐:“不要废话,你先跟导游走,我有办法脱身,你相信我。”
钟清很轻地嗯了一声,抱紧了谢平之的肩头。
谢平之几乎是在燃烧生命般躲闪,非觉醒者能达到的极限也许就是眼前的速度。叶惊秋做出准备好接人的姿势,现在只差不到十米的距离了!但见谢平之咬牙奔跑,在最后一刻飞纵起身——
“嗤——”
很轻的刀刃入肉声,那一定是一柄极小极薄的快刀,或许和自己送给阿清护身的那把很像,因为只有这种小刀,插入心脏时不会泵出动脉的沸血。
谢平之想。
高负荷运转的身体在此刻骤然松弛,难以遏制的倦意从四肢源源不断地涌现。谢平之无力地松刀,垂眸看着自己胸膛里那把薄薄的刀刃。
刀柄就握在钟清的手中。
叶惊秋呆呆地注视着谢平之陨落的身体,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钟清之所以也在这里不是因为她是魅,超S级本能神弦曲太过强大,就连身为异兽的她也不免深陷幻境!
而钟清最深的恐惧……也是五年前假死离开谢平之的那一刻!她动心了,所以这场幻境完全是谢平之和钟清的1V1对决,这是必死的局,两人中必要有一个献上自己的生命,谁先杀掉对方,谁就是活下来的胜利者!
杀掉谢平之不违背她和叶惊秋的约定,因为这也是破局。
谢平之慢慢地抬头,一瞬间鼉围都不动了,她质问的声音都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自己的恋人:
“阿清.……你在做什么?”
其实答案很明显,因为钟清此刻已经不是人形。那条如长裙般的鱼尾逐渐开始透明化,胶质的骨节转动,组合成一个半真半假的身影。
魅,破除掉心局的钟清已经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异兽的名称。
钟清很慢很慢地拔着匕首,眉眼依旧泛着与平常无二的温柔,她轻声回答:“我在杀掉你啊。”
滚烫的鲜血在这一刻如喷泉般飞溅,死亡的巨痛席卷全身。谢平之艰难地捂住伤口,声音嘶哑:“所以你当初接近我.……是为了Y计划?”
钟清点点头,眼神依旧柔得能泛水:“你有时候其实也不傻,其实我给过你机会,但你似乎有点太喜欢我了。”
“所以是我的错?”谢平之低声嘲讽道,她的瞳孔却在慢慢地失去焦距慢慢地涣散,心脏还在不知疲倦地向外泵压着鲜血,滚烫的红色浇灌在地上,盛开出一朵鲜红的地狱的花。
这次是真的死亡。
“姑且算是吧,”钟清握紧了刀柄,她像是没有任何感情一样,深灰的瞳眸泛着森然的冰冷,“阿谢,这次轮到我和过去说再见了。”
谢平之无力地闭上眼睛像是认命,钟清仿佛下定了决心,她微微转动刀柄搅动恋人的心脏,大股大股的鲜血仿佛瀑布般喷出。
淡青的旋风骤然开启!难以言喻的恐怖气息一瞬炸开,谢平之忽然睁开了双眼,湛蓝双眼在此刻泛起属于风元素的辉光。
一柄更为锋利更为凶残的长刀携着万钧之力,径直穿透钟清的心脏。
那是啸刀,钟清亲手为谢平之打造的啸刀。
叶惊秋愣住了,她抬头不自觉地看着队长。时醉点点头,一切猜测都在不言之中。
淡金的纹路浮现,啸刀上的药水顷刻间腐蚀掉钟清的心脏,这次没有鲜血作为死亡的奠基礼,但取而代之的是飘荡的白汽,像是婚礼上新娘的白纱,丝丝缕缕地飘荡在钟清的身后。
谢平之的眼神明亮如刀,仿佛前一刻死亡带来的危险转眼间便消逝不见。惭恩的领域扩张到极致,猎猎长风肆无忌惮地冲撞世界。
“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钟清的脸色顷刻间灰白下去,她跌坐在地上,恍然已经明白许多。
“我从未沉睡,”谢平之低声道,“这个梦我已经做过几千几万遍了,神弦曲只能召唤出人的恐惧,可它于我而言早已经成了执念。钟清,这场梦的主人其实是你。”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早已经不害怕回到这一天了。”钟清慢慢地重复,从四肢开始,她的身体迅速开始灰败透明化,转眼便塌缩为纯粹的元素。
“啸刀上涂了特制的朱砂粉,不然你不会死得这样快,”谢平之顿了一下,“我们很早就知道了。”
钟清微微地阖上双眼,她想起在水底见到叶惊秋的第一眼,当时的小秋极快地从口袋中掏出密封的淡金色药水,她却全然没意识到那是针对她特制的毒药。
“真好,真不愧是你们,”钟清忽然感慨道,她却依旧没有放开插入谢平之的刀,“可为什么你要现在才出手?谢平之,现在已经太晚了。”
叶惊秋面色陡然一变,钟清说的没错,已经太晚了。纵然这是一场幻境,可谢平之的伤口是无法逆转的,而钟清也将彻底的死去。这场生死赌博演变到现在已经没了胜利者!
“因为我想知道,重来一次,你会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谢平之的精神像是一瞬间松弛下来,她大口地喘息着,大量的失血已经影响到她的肺部功能,这也许是她这辈子的倒数第二句话。
钟清叹口气:“都这种时候了还要撒谎……阿谢,你是想和我死在一起吧……”
谢平之忽然不说话了。
下一秒,像是野兽濒死的吼声响起来。
“我要说什么?我要夸你猜得对吗!”
谢平之死死地盯着眼前她曾千万次描摹的脸庞,声音是叶惊秋从未见过的歇斯底里:“我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尽管我潜入系统的时候知道你就是异兽、知道你就是五年前的钟清、知道你就是杀死我的凶手,可我还是……”
她哭了,叶惊秋清晰地看见两行清泪混合着鲜血流淌在阿谢的脸上,湮灭她最后几不可闻的三个字的尾音。
长久的沉默,四周寂静到像是重新回到六千米的洋底。
钟清忽然笑了。
“那真好。”
她说。
刹那间以太元素爆发,淡灰的薄幕席卷,飘荡的水草、奔流的长河、寂静的森林……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掉色彩,只剩下纯粹的灰色的虚无。
也包括谢平之胸膛的伤口。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时间仿佛倒流。谢平之摸着胸膛的伤口,惊恐地发现她破损的心脏居然已经完好无损,没有刀伤没有鲜血,而澎湃的生机和澎湃的元素正涌动在她的血脉中。
一切都飞快地褪色消失,除了钟清胸口的那柄刀。
叶惊秋傻眼,眼前的一切都超乎她的想象,她转头看向时醉,发现队长眼底也露出极罕的不解。
“我们确实都在神弦曲的幻境中,”钟清轻声道,像是在给叶惊秋作解释,可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谢平之,“但我是异兽、更是魑魅魍魉的一部分,我也能调动部分神弦曲的元素,比如,模拟出伤口和痛苦。”
“叶惊秋,我死之后你将重回白银殿,但那时候对抗魍魉的只有你自己了,魍魉的身躯有三颗心脏,不要大意。”
叶惊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谢平之彻底慌了:“等等、等等什么叫你死之后?什么叫模拟出伤口和痛苦?钟清?钟清你什么意思!”
钟清摇头:“很快你就明白了。”
她的身体开始被解构,化成的纯粹的以太元素却没有消散,而是直勾勾地冲入了谢平之的心脏。
“魍魉的力量会回到应有的地方,但我这具躯体的力量却始终是由我支配的,”钟清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多,但足够弥补掉惭恩的弱点,从此之后,你可以没有限制地使用它了。”
“骗了你那么久,好歹要给点补偿。”
谢平之拼命地摇头,声音却被堵着了一样,连一个好字都发不出来。钟清眼前已经是纯粹的黑暗,她感受着脸上滴溅的温热,忽然笑起来: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阿谢。”
话音久久地消逝在风中,钟清的身体完全透明化。神弦曲的幻境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钟清,或者说,魅,宣告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