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本源从诞生之初便一分为二,一半藏于孤高之山巅,一半埋于幽深之海渊。上古异兽言曾于归墟中取得一半,而另一半则被封锁进潘多拉之盒,衍生出天启四骑士作为其力量的捍卫者。
瘟疫、战争、饥荒、死亡。在启示录中,曾有人言说,当末世的封印解除,人类将经受疾病、杀戮与饥饿的考验,假若人类能在此时坚守信仰,那么此后的命途将畅通无阻。
而如果某些人没有经受住痛苦的考验,死亡骑士将以刀剑终结生者的错误。
饥荒骑士被应天先一步抢走,所以叶惊秋只知晓这个离谱游戏的前两关攻略。
白马骑士代号征服,那么杀干净也就是了;红马骑士象征战争,所以在无限之梦中阻断掉未来就是了。
但是这次的灰马骑士.……如果它代表死亡,那么通过这一关的代价又会是什么?
眼前一片黑暗,叶惊秋思绪乱飞却依旧得不到一个答案。然而就在此时,她只觉眼前骤然明亮,强光不得不叫叶惊秋暂时闭眼。
视觉关闭,取而代之的灵敏度成倍提升的听觉。寂静犹如脆弱的鸡蛋壳般骤然碎裂,异兽混乱的咆哮声如海潮般翻涌!
鹤唳鸟鸣狼嚎虎啸,腥臭的血味在鼻尖环绕。叶惊秋皱眉,她拼命地睁开眼睛,但见一束无与伦比的金光好似利剑般刺入双眼。
熟悉的龙吟之声倏地拉开这场大戏的帷幕,辽阔广大的无限世界张开向她张开了怀抱,虎狼与鸟雀在黄金锻造的坚壁上飞跃,汉白玉的高天之座则傲立在残破的黄金殿中。
叶惊秋抬眼,正与那天座上烛龙的幽蓝竖瞳撞上视线,刹那间身体反应快过本能意识,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抓住天座,残灯般的灯青如龙般咆哮,淡色的火焰一瞬席卷天际!
烛龙惊惧地退后,它盘踞起脚爪,从喉咙间滚出惧怕的低吼,然而天座余留给它的空位已然不足,所以在那纯青火焰上浮的刹那,烛龙俯首,挣扎着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吟:
“我答应你的要求。”
叶惊秋怔住了,她下意识伸手,这才发现自己满身尽是雪白衣袍,猎猎热风卷起她衣袍的一角,于是一瞬天地间忽地寂静下来,所有异兽的声带好似被彻底抽离。
她抬头,但见虚空中幻化出一页无形的纸张,烛龙不得已按下自己的右前爪了,而后便有淡灰的元素轻浮,宣告着契约的成立。
原来是这样。
注视着流动的弯曲的文字,叶惊秋忽地明了为何烛龙要借助贝希摩斯的力量。因为她曾逼迫烛龙签下绝不主动出手的契约,以为当意志本源作为违约的惩罚力量之源时,烛龙背负不起这样沉重的代价。
她以为契约的拟定便可叫这片土地上人类与异兽的关系恢复至遥远的春秋,于是叶惊秋修补黄金殿作为结盟的贺礼。然而不过匆匆几百年,烛龙便勾结贝希摩斯,联手魍魉与不死者瓜分了她的一切。
就在此时眼前画面又闪,叶惊秋蓦地睁眼,又见自己手持永乐西夏两柄神器,正将利刃贯穿入烛龙双眼。
鲜血迸发道阵生效,到这一刻,烛龙的生命才算行至终章
“真叫我意外啊.……”
世界再度更迭,眼前重归黑暗。无边夜色中传来曾经霸主的低语。雾气般的幕布里显出一个淡红的轮廓。
烛龙盘踞,抬目望她。
叶惊秋怔然:“你没死?”
“虽然我知晓我们已然不死不休,但见来的第一面倒也不必如此直白,”烛龙平静道,“你尚且没有杀掉我的孩子,我们的关系可以更缓和。”
叶惊秋冷笑:“不要在我面前提小龙,我不会因为它就放过你。”
“真可惜,我其实很愿意和现在的你交手。但我的确已经死了。”
烛龙微笑:“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帮你杀掉贝希摩斯,你帮我看好我的孩子,如何?”
叶惊秋盯着烛龙:“我会照看好小烛龙,但那绝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现在还能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无生之地’。”
这个声音……是钟清?!
叶惊秋骤然转头,但见半实半虚的兽形钟清,或者说,魅,好似破开黑雾而来,在她身后则是魑与胆怯的魍魉。
钟清叹气:“灰马死亡的领域简称无生之地。我们以意志本源的形式归还你的力量,但我们也曾消化掉这部分本源,所以灵魂可以短暂地寄居在你缩拥有的本源中,在无生之地得以显露。”
闻言叶惊秋再度回头,果见矮小模糊的不死者缩在墙角,气息微弱尽无,显然是不想加入这场讨论。
“所以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们的灵魂也消失掉?”叶惊秋面无表情,只想赶快甩掉过去的敌人。
“严格说也算是消失殆尽了罢,只不过在无生之地能短暂显露而已。”魑摇摇头,明显对当初没能拦住魍魉一事心有戚戚。
这些东西也许是每只S级异兽的常识,但叶惊秋丢失掉过去的记忆,明显对这些知之甚少。她环顾眼前这几只曾经对她痛下杀手的异兽,最终将视线锁定在了钟清身上。
毕竟当初在海底时,还是钟清协助她杀掉了魍魉。
“所以我究竟要怎么离开无生之地?或者说,怎么才能战胜死亡骑士,拿到潘多拉之盒?”
叶惊秋皱眉,满脸疑惑。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钟清摇头,“无生之地即没有活人的领域,你能从这里出去,也就代表你获得了拿到潘多拉之盒的资格。”
“那我现在.……还有时醉……究竟是什么情况?”
“你在做梦。”
叶惊秋茫然:“做梦?”
然而没有更多的解释时间给予她们了,漆黑的帷幕再度开合。灼灼光晕浮动。未等叶惊秋看清眼前之景,先有一阵寺庙般的檀香萦绕鼻尖。
“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这么早便来替你母亲送货么?”
面容年轻的周弦徽躬身,摸了摸她的头。叶惊秋下意识将手中的打包盒递给周弦徽,看着她小心地接过,而后轻轻地将一瓶牛奶放在她的手心。
“周——周姐姐……?”叶惊秋语气一顿,再张口便是自然而然地叫了声周姐姐,她听自己用略带稚嫩的童音解释道,“今天是周三,放学早,周姐姐这里是最后一份啦。”
周弦徽眉眼弯弯,随手束起的长发随风轻飘,语气好似水一般温柔:“好呀,姐姐今晚有事,送完货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叶惊秋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能点点头,听自己用夹子音分外乖巧地回答:“好的,姐姐再见。”
“再见。”
周弦徽不再多说,她合上小院栅栏,端着盒子快步而行,回到家中。
四周安静下来,钟清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她幽幽道:“没想到你装小孩还装得蛮像。”
“都说了我早忘掉了以前的事,我现在不过是十八岁而已,”叶惊秋啧了一声,视线转向那扇微开的小窗。赶快询问,“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惊秋此刻自然没有走,她正躲在院墙的篱笆旁,望着远处跪坐在小塌上的女人泡茶,她动作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便有扑鼻的清香溢出,直直钻入叶惊秋鼻中。
“梦境而已,但这和我的神弦曲又截然不同,”钟清解释道,“听过那句话么?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
乌获之力而死,贲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去。
叶惊秋默默在心里把后两句补充上,语文阅读课上她曾读过这句话,没想到会在今天派上用场。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去,死亡是所有人无法逃脱的结局。
钟清轻声:“死是绝境,没有人能逃过生和死的追赶。天启四骑士存在的意义是守护与责罚,神弦曲不过是叫你经受自己的苦痛,而无生之地则是叫你将经受每个人曾造就的杀孽,而后迎来所谓的新生。”
叶惊秋微微一愣,已然对之后之事有所预感。正此时,木廊中传来轻却急的脚步声,但听吱呀一声周弦徽推门而入,也就是在进屋的刹那,她便放慢了动作。
周弦徽跪坐在泡茶女人的身前,分明木榻一旁有充足的位置,可周弦徽却非要同那人挤在一边。
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却不动如山,她低笑着,不过是一道略带调侃的视线,便叫周弦徽像小孩般偏头躲开女人目光,耳侧亦浮上不宜察觉的微红。
叶惊秋一时看出了神,她完全没想到周周姐会露出这样的情态。分明无论何时何地,周弦徽都称得上大方得体,哪怕是一队私下里开玩笑放松,她也从来只是微笑的倾听方。
空中传来尖啸的鸟鸣,叶惊秋记起了当年看过的档案,她忽地就不想再继续这场惨痛的噩梦了。
可既定之事不会因她的心愿而停止,鸟啸几乎要穿透玻璃,周弦徽果真一瞬警觉,她是本州岛分部部长,的确对异兽拥有这样的觉察度。
叶惊秋下意识伸手想喊别走,心说周周姐你究竟懂不懂调虎离山之计?你杀了太多改造人,Messiah早已计划着要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你是拥有听啸的A级觉醒者,你可以单枪匹马抹杀掉所有拦路异兽,可你的姐姐不是!
回来!回来!回来!
意图喝止这一切的咆哮却都停在喉咙间。
梦境终归是梦境,叶惊秋只能如提线木偶般走既定的剧本。所以她看着周弦徽匆匆离去,看着小院脆弱的道阵轰然开裂,看着成群的异兽飞扑,撕咬掉那个较周弦徽还要略高一些的女人的头颅。
于是从此,那页写着“为什么不亲自对我说的”日记便再没有了续章。
叶惊秋闭眼,她不敢再看了,她不想知道周弦徽风尘仆仆归来时是如何地满怀重逢之喜,在望见那几乎已经凝结的鲜血时究竟是有多么痛恨。
可这是无生之地,没有她拒绝的空间,于是绝望、痛苦、悔恨、愤怒.……一切的一切便如山呼海啸般冲来,周弦徽曾经历的,她便也都经历。
所以再不会有会撒娇会索求的周弦徽,在这间木屋碎裂的刹那,她已然将过去的自己作为陪葬品,一同埋在了墓地之中。
钟清低声将叶惊秋从无边悔恨中唤醒:“不要沉溺在任何一个梦中,醒不来你就也死了。你要做的就是突破梦境,贝希摩斯也许已经在终点等你了。”
可叶惊秋无暇顾及太多,因为一个又一个梦境马不停蹄地袭来。有时她是谢平之梦中的导游、有时她是抢救阿纳斯塔西娅的医生、或者欺骗洛塔瑞奥的导游、为宴昭送上分手信的传话学生
叶惊秋忽然就有点累了,她想何必呢,折磨人也不带这么折磨的吧?知道她喜欢朋友所以就专拿朋友打击她么?
眼前画面再度变换,叶惊秋心想让我算算这回轮到谁了?宁晚还是奥利维亚?
但这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叶惊秋心说不错,这次终于轮到我扮演我自己了。
大雪纷飞,时醉抱着小孩皱眉,远处传来刻意的哭嚎:
“这好歹是我们养了三年的孩子,你不能这么抢走她啊!”
一袭黑袍的时醉冷声:“当初已然说好,她的病我来救,救好了这孩子便归我,救不好病钱则不必你出,你如今是要反悔么?”
那人继续哀嚎,全然不顾道理。时醉看向手中怯怯的孩子,低声问:“不必管你的养母,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们走?”
那孩子看了看叶惊秋,下一秒便咬牙,大声说愿意。
是言九
叶惊秋忽地就想起许多事。
初次遇见言九时还是洪武年间,大明初立,皇室偶然知晓异兽之事,特建锦衣卫执缉妖责。
言九也是只猫,可她运气好,偶然化形便被一户农家收养,后来便辗转到了叶惊秋与时醉的商行之中。
那时商行已然收养了不少人类和异兽幼崽。唯独言九是叶惊秋与时醉亲自带回来的,所以就更受关注。
她天赋不错,最是出众。可也许是性格使然,她鲜少同人或兽玩闹,唯独对这群孩子中最不受关注的小狐狸“情有独钟”。
那时叶惊秋喜好研究吃食,功课第一往往会得到一份作为嘉奖。言九从来不吃,每每拿到奖励,她总是将她那份送给小狐,装作不感兴趣的模样。
其实言九也喜欢,叶惊秋心说小孩子心思都单纯。更何况别人看不出来时醉总能看出来,所以时醉便叫叶惊秋做两份,夜晚悄悄地送给小九,那时平日冷酷的小白猫眼里会跳起明晃晃的好似偷来的快乐,叫叶惊秋也有点高兴。
直到小狐出卖叶惊秋,直到言九亲手杀掉小狐。
从那时起商会便不□□了。
也就是这件事后的不久,言九忽然在吃饭时看着她,说你和时醉姐姐缺不缺孩子?
叶惊秋愣了一下,笑着说当朋友可以,别的就算了。
言九点点头坐回去,不再说话,但从那天开始,她在叶惊秋和时醉面前也鲜少说话了。
叶惊秋才知道原来有传言说言九杀小狐杀得太冷酷,平日那么深的情谊也狠心下手么?她如此行事,究竟是为了清洗同门,还是为了向叶惊秋卖好,成为这偌大商会的继承人?
等叶惊秋那日拒绝的话传出去,便又有闲人说言九是献殷勤失败。
但其实不是这样。叶惊秋的的确确是想和言九当朋友,对她而言朋友也就够了。意志本源赋予她悠长的寿命,在这千载岁月中望着身边人一一故去是件极其痛苦的事。
所以做淡薄的朋友,朋友死了便浇一杯酒,从此不见。
她以为小九的远离是生了气,可言九是故意如此,她不想叫她和叶惊秋与时醉间掺染上继承人什么的东西。
然而感情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当年换血其实不是为了延续时醉的生命,而是为了将时醉的寿命独立出去。否则她死掉时醉便也将跟着死掉。
冰宫前夜叶惊秋已然有所预知,千年来的经验足够她把不安隐藏得叫时醉也看不出来,于是同时醉换血,将其藏在不死树之中,临走前叮嘱言九照看好一切。
但言九还是先一步死在了自己眼前。
叶惊秋静静地望着冰川上的尸体,甚至还有点想笑,她想问言九说连你时醉姐姐都看不出的事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在帮我挡住贝希摩斯骨刺的刹那,你究竟后不后悔在那个雪夜说要跟我们走?假若不答应,你兴许能在山林间做只自在的猫妖吧?
冰川上鲜血滚滚,纵然是叶惊秋也触动不了半分时间法则。所以后一个问题也就再不会有答案。
只是还会想起当年星夜赶路,当言九轻轻地掀开车帘时,她毫不犹豫回答的那句做朋友。
还是遗憾、还是后悔。
毕竟感情是很难用称呼去衡量的,假若现在周弦徽与谢平之死了,她大概做的不是倒一杯酒。
而是拔剑。
于是就真的拔剑。
叶惊秋伸手,从如龙吼爆裂重组的脊骨中拔出那柄骨剑。
她受够了这无限的循环与无限的痛苦,她不想再看着所爱之人一次次地倒在血泊中。
如果制止这场无休无止之战的办法只有死亡,那么生死簿上寿命到头的那只兽,必然不是她的名字。
叶惊秋握住了剑柄,于是苍苍骨剑出鞘,刹那间剑气四溢,势若斩开苍穹!
。